一
夜是有聲音的。
夏夜的聲音，尤其豐富。
選一處草地坐下。露珠在輕輕落，偶爾會聽到“啪”的一聲，那是它不小心，打翻了某片樹葉了。蟲鳴于周邊響起，唧唧，啾啾，吱吱。還有植物們的聲音，它們親昵得很，一直在耳語。紫薇和梧桐，云松和翠竹，綿延在一起，夜色里，分不清誰是誰。
真靜。思緒和著夜色，漫過記憶。想起老祖母了，那時她還不算老，真的不算老。她能拎得動幾十斤的草籃子，碎步細(xì)密;她能把一群調(diào)皮的雞，攆得滿院子飛;她能洗一大盆的衣裳，滿滿晾一繩。
一樣的夏夜。祖母手里搖著蒲扇，搖著搖著就停下了。她定定望著某處，喃喃說：“從前，你太婆可疼我呢，這樣的夏天，她給我煮綠豆湯喝。我的皮膚，白得透亮，出門去，人家都打聽，這是誰家的女娃啊，這么漂亮。”
怔一怔，地上的一片月光，隨著樹影晃了晃，很不真切。暗地想，祖母哪里有從前呢，祖母本來就是祖母的。風(fēng)吹著蟲鳴聲，讓人心癢。坐不住的，一溜煙跑去玩，——祖母的從前，到底與我不相干的。
玩一圈回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祖母，還獨自坐著在發(fā)愣，她沉在她的從前里。
而我現(xiàn)在，沉在我的從前里。
我們原都是從從前走過來的，慢慢地，又成為從前。這便是，人生。
二
心血來潮地想去看荷。這念頭一經(jīng)產(chǎn)生，就勢不可擋。
我所在的小城，也僅限在公園有。一方池子里，植了數(shù)十株。一俟夏天，圓潤碧綠的荷葉，鋪滿整個池子。數(shù)枝荷，婷婷于綠葉之上，有含苞的，有已然綻放的。這是一種清清爽爽的美，不蕪雜，不喧鬧，正如樂府詩《青陽渡》中所描寫：“青荷蓋綠水，芙蓉披紅鮮。下有并根藕，上有并頭蓮。”
再去公園，卻沒看到荷，原先的幾十株，不知去了哪里，一池的水在寂寞。問及，人都搖頭說不知。我把公園里有水的地方都尋遍，也未尋到。
有人提議，隔壁的水鄉(xiāng)應(yīng)該有。于是馬不停蹄趕了去，一去百十里，只為看荷。
果真有，路邊，荷成畝成畝地長。花卻開過了，蓮蓬已成形。雨忽然來，大而狂，無法下車細(xì)看，只隔著一扇車窗，與它對望。雨霧起，它望不真切我，我望不真切它。但知道，都在呢，心安了。
想起白衣年代，青春無敵，那人舉一枝荷，說送我。送就送唄，鄉(xiāng)下的池塘里，那么多的荷，實在算不得什么。隨手接過來，后來是丟了，還是用清水養(yǎng)了，不記得了。
卻在經(jīng)年之后，追著尋著去看荷。人有時，尋找的，不過是記憶里的從前。當(dāng)年不曾以為意的，日后卻念念不忘，只是因為啊，從前的青春年少，我們再也回不去了。
三
在老家，遇到一鄉(xiāng)親。
鄉(xiāng)親很老了，背弓腰駝，我叫不出他的名字。我以前應(yīng)該叫得出他的名字的。
他笑微微看我，說：“你小時很聰明的，五個小孩數(shù)竹桿，就你數(shù)得最快。”
數(shù)竹桿?這個細(xì)節(jié)，我是徹底忘了的。
從前的痕跡，以為風(fēng)吹云散，卻不料，一點兩點的，不是存活在那個人那里，就是存活在這個人這里。只要輕輕一撥拉，它就嘩啦啦奔涌出來，如漲潮的水。你突然想起村東頭的瞎眼老太，用斷指繞線;你突然想起一個叫紅旗的光棍漢，一邊插秧一邊唱：我爺爺是個老紅軍;拖著鼻涕的少年玩伴，一個一個出來了;你甚至想起鄰家的那只花母雞，還有黑狗。
所有的記憶，此時匯聚到一個地方，那個地方，是從前。從前的人，從前的事，從前的碧空藍(lán)天，有人叫它，靈魂的故鄉(xiā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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