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面這個詞由于最近習(xí)近平用了一次（讓勞動者過上體面的生活），所以在媒體上出現(xiàn)頻率增高。體面在英語中的對應(yīng)詞是decent，既可用于形容人的言語或行為舉止，意為正派的，正經(jīng)的，高雅的，嚴(yán)肅的，公平的，合乎禮節(jié)的，也可用于表示某物、某事對特定場合下的某人是合宜的，得體的，適當(dāng)?shù)模m度的。舉例言之，當(dāng)一位說英語的人敲門進熟人房間時會問：Are you decent？意思是：你穿好衣裳了嗎？
大多數(shù)中國人因為長期處于貧困狀態(tài)，所以不大知道什么是體面。即使做到國家一級的高官，也不一定知道什么是體面。坊間傳過做過副總理的陳永貴會啪地一口痰吐在地毯上的事跡。我有個朋友祖上是清朝大官，她親口告訴我，這位先人宴請外國使節(jié)時，身邊會跟著個抱痰盂的跟班，他一嗽嗓子，那跟班馬上遞上痰盂，他就那么當(dāng)著一桌人的面啪地吐一口痰，比陳永貴好點有限。
我在城里的臨時住處是個經(jīng)濟適用房，其中一半居民是城中村的回遷戶。小區(qū)緊挨三環(huán)路，地段不錯，房子也修得像模像樣，四棟樓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，中間是個不錯的花園，有棗樹、桃樹、冬青、馬蘭和一大片草地。因為有一半住戶是原村民，就有一些習(xí)俗看著新鮮。比如，結(jié)婚時房間不夠大，會在露天搭個大棚辦喜宴，違規(guī)放鞭炮；送葬時會有一大幫吹鼓手排在全村人游行隊伍的前頭，吹吹打打，還是放鞭炮。這些習(xí)俗一般城里人不大熟悉，所以帶著好奇心旁觀，而我因為學(xué)過人類學(xué)，對此類儀式更多了一份職業(yè)的好奇心。
習(xí)俗倒沒什么好壞可言，另外一些事就有點扎眼了：夏天常常在院子里迎面碰上光著脊梁的胖大男人，有時倒是穿了件小褂，可是敞著前襟，露出一個圓滾滾的碩大肚皮，讓人想起彌勒佛或者豬八戒。幸虧都是男的，以前華北民俗還有到了某個歲數(shù)，女人也可以裸上身的，我在河北農(nóng)村做入戶調(diào)查時就跟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面對面談了很長時間，老太太上身全裸，從容自若，我的助手還為我倆拍了工作照，老太太完全不在乎，表情極其自然，令人嘆為觀止。我的意思是，幸虧我在院子里散步迄今為止還沒碰上過這種情況，不過萬一哪天見到了，我也不意外。
還有就是到處亂吐。那天一出單元門，正碰上一位男士用手指堵著一邊鼻孔，哼地一聲，另一邊鼻孔酣暢淋漓地一個噴射，我心里馬上閃出五個字：隨地大小便。走過他身邊時，特意往外閃了閃，因為如果離得近，必定將他的噴射物顆粒吸入鼻孔，太惡心了。想起我的導(dǎo)師許倬云講過的一件事：剛開放臺灣人大陸游的時候，他的一個朋友興致勃勃登上火車一等車廂，為了飽覽祖國山水，他打開了車窗，正看得如醉如癡，突然迎面飛來一口粘痰，正中面門，令他痛不欲生，喜悅心情一掃而光。人怎么可以做如此不體面的事？
再有就是亂丟垃圾。我們單元有位住戶，每次把垃圾袋丟在單元門口，而小區(qū)的垃圾桶離單元門只有咫尺之遙。有一次，小狗咬破垃圾袋，垃圾散落一地。我實在看不下去，手寫了一個“溫馨提醒”貼在單元門口，其中甚至引用了圣經(jīng)的詞句，例如“要愛你的鄰居”之類。后來這位總算聽了勸，把垃圾袋扔進了垃圾桶。可是令人絕望的是，有一位高層住戶，愛往兩座樓之間的天井里扔垃圾袋，常常搞得汁水四濺，一片狼藉。如果這天井是在死角，大家還可以眼不見為凈，可電梯旁偏偏沖著天井開了扇窗，來來往往的住戶不得不每天看他的高空墜物。好幾位鄰居自發(fā)貼了勸善帖，就是不管用。那天有位外國記者來采訪，我想起他會看到這一幕，心里就很窘迫，覺得無地自容。他一定覺得我是住在貧民窟里或者干脆是住在垃圾堆里，很不體面。我恨這位鄰居，恨他不懂得什么叫體面，恨他對自己的不體面行為渾然不覺，也許還在暗自得意，因為別人都要老老實實把垃圾拎下樓，他卻發(fā)明了簡便的高空投擲法，多幽默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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