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瓶水不響，半瓶水響叮當(dāng)。這是從小學(xué)到的道理，叫做不自滿。說說也許是這樣，但人生會有滿瓶水嗎？沒有！如果說成就是水，那么，滿瓶水的成就，世上有嗎？“功德圓滿”這四個字，說是有，其實(shí)沒有。
“滿招損，謙受益”，這話有道理。滿則溢，從桶沿那最短的一根木板溢出去。大人物都敢說大話，開口就說一生功過三七開、四六開。因?yàn)槭聵I(yè)干得大了，七成也罷，六成也罷，都會彪炳史冊。小人物的工作總結(jié)全寫好話，真的所謂碩果，又有幾斤幾兩？
半瓶水如果是人生，那么，凡是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口氣的人，都是半瓶水。從出生到死亡，無論從哪頭算，都只有半瓶了。小孩子過滿月，老人過七十大壽，都是樂觀地看人生：活了一個月開始有活頭了！活了七十年了是個老壽星了！如果是悲觀主義：哎呀，生命已經(jīng)支走一個月了！天哪，生活支付了七十年所剩無幾了！人生永遠(yuǎn)都是半瓶水，于是看待半瓶水的方式不同，就有了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，就有了悲劇人生和喜劇人生。
看到半瓶水，甲十分悲傷：“怎么辦好呢？只剩下半瓶水了。”惶惶不可終日。看到半瓶水，乙十分高興：“太叫人開心了，居然還有半瓶水。”高興得叮當(dāng)亂響。
在城市大馬路上坐車的白領(lǐng)，要過有品位的生活，于是花了大把的錢，到深山里去攀登雪山。吃不上，喝不上，命系一線在懸崖上凍個半死，然后總算活著回到城里。“哎呀，能回到大自然多好呀！”他想下一次還要去登山，在饑寒交迫中找成就感！
在深山里過日子的窮孩子，一生下來父母就讓他們刻苦讀書，天天翻山越嶺，風(fēng)餐露宿，終于有一天考進(jìn)了城里的學(xué)校。“能在水泥鋪的馬路上走路了！”他想：“我一定要掙大把的錢，再也不回山里了，還要把爹媽接進(jìn)城里來！”他活得充實(shí)了。
白領(lǐng)和剛進(jìn)城的窮小子，住在一幢樓里。白領(lǐng)住在頂層，小青年租住在地下室。白領(lǐng)看著天天從地下鉆出來的小青年，悲憫之情油然而生：“多可憐的孩子！”小青年看見白領(lǐng)，喜悅之情溢出胸懷：“我是和白領(lǐng)住在一幢樓了！”假如這幢樓是個大瓶子，他們都看到半瓶水的人生。
如果人是瓶中的水，現(xiàn)實(shí)是瓶子，那么，水的悲觀主義來自對現(xiàn)實(shí)的不滿：“水的天性是自由！我是小溪，我是江湖，我是大海，哎呀，就是這可恨的杯子，束縛了我的天性，多不自在啊，如果不是這杯子，我的生活多么豐富而浪漫！唉……”我們常聽到這樣的抱怨，我們聽到抱怨，我們覺得命運(yùn)的瓶頸太無情了。
如果是盛水的瓶子，也會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是大材小用了：“為什么偏偏是我來盛這無色無味的水呢？別的瓶子中盛著是美味的果汁，是醇香的酒，是甜的蜂蜜，是濃的乳液……什么叫命？這就是命，一杯清水相伴。”我們也常聽到這樣的訴說，我們覺得瓶子的確無奈。
只有當(dāng)一個事件發(fā)生，一只手無意地改變了這個格局：盛水的瓶子從桌上滑落，摔碎在地上。沒有了瓶子的水，很快變成一團(tuán)漬印，消失了。沒有了水的瓶子，帶著裂紋，被放進(jìn)了垃圾箱。
“我曾經(jīng)有過半瓶清亮的水，那時，我肌膚光滑而沒有一絲傷痕……”破瓶子說著半瓶水的老故事，就像祥林嫂訴說著當(dāng)年。這種故事有淡淡的憂郁，總是很動人，如同半本張愛玲。
半瓶水竟是如此豐富多彩，如人生，如命運(yùn)，如絮絮叨叨的文學(xué)；若是滿滿的一瓶水，若是空空的瓶子，我們只會無話可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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